“我们只坐一会儿行吗？”瑞宣礼貌的说，“这位先生有点儿不舒服。”他指了指野求。
“有什么不行，反正凳子都空着。”伙计笑着说，“先生，您瞧，我们怎么作生意？什么都没得卖，还得开着门。简直是个笑话！”
两人坐下来。瑞宣不晓得说什么好，只是难过的盯着野求的脸看。野求的瘦脸似乎变得更长了，眼睛像死鱼眼一样，一动不动。他不再不安，只是呆坐着，像是丢了魂儿。
“陈先生，说说吧——”瑞宣觉得，说点儿什么，总比呆坐在那儿互相盯着看强。
野求似乎不愿开口，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，他叹了口气。“没什么可说的，我离死不远了。”说话的时候，他脸上的肌肉几乎纹丝不动。他在陈述一个事实，不需要任何表情的帮助。
“我把一切都毁了。”野求低声说，“为了养活生病的老婆和几个孩子，我为日本人作事，抽大烟麻木自己。鸦片有双重作用。它使我麻木，也让日本人喜欢我，让我有事情可作。于是，我出卖灵魂，让老婆和孩子不至于饿死。一个灵魂换来全家人的命，这买卖不赖。”他停住了，木然的盯着桌子。
瑞宣不敢催促他，只是咳嗽了一声。
“啊，”野求似乎被咳嗽声叫醒，继续说，“我老婆，倒也奇怪，有东西吃了反倒比以前更虚弱，好像我给她吃的东西有毒一样。死了。”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，就好像在复述已经听过无数遍的故事。“好吧，死了是幸运的，我还得接着抽大烟，接着作事，养活孩子。人可真怪。我连灵魂都没有了，却还希望把孩子养大。我想，等儿女都长大，能挣钱了，他们会养我的，那时我就能从日本人手里解脱出来，再不用吃他们的毒饭了。谁知大儿子一开始挣钱，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北平。他不仅不感谢我养活他这么多年，反倒好像很恨我，恨我出卖了灵魂。我不该生他的气，我的儿子离开了北平，这几乎能赎回我的罪过！但我还是不能不生气，我的亲儿子，把我当猪狗啊！跟老大一样，其他三个男孩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，就好像我是毒药一样。我靠出卖灵魂把他们养大，结果得到了什么？空虚。无情。想到国家，我应当感到自傲和高兴，因为我的孩子为了国家，离开了他们的父亲。但一想到自己——我真没用——我就受不了！既然我已经忘记了国家，我只能把更多的爱给我的孩子，可没了孩子，我还剩下些什么呢？我出卖了灵魂，而孩子伤了我的心。我只能越抽越多，麻木我的头脑，我的灵魂。”他用唾沫润了润薄嘴唇。